第一章 我剝一顆蒜,要半個時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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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有話要說: 正式步入醫者篇,事先聲明,這一篇之中,我可要華麗麗的賣腐了。
寫著寫著自己都忍不住想刷一句“yoooooooooooo”的奇妙感受。
接在大虐的魔主篇之後,是一篇歡脫的。
魔主篇我在寫的時候一般都是聽《十二國記》的OST。
醫者篇終於可以換成甜甜的《夏影》了。
我蹲在竈臺前,吹著爐心的柴火,抹了一把臉上的細汗,確定柴火徹底燒旺起來後,便站起身,伸了伸有些酸痛的腰,接著將時常用的一把菜刀拿起,細心的擦了起來。
春末夏初的陽光,總帶著些溫度,照在這爐火升起的廚房內,竟隱隱覺得熱了起來。
將擦好的菜刀放下,我隨身拿起了一顆蒜,轉身便走出了廚房。
“娘子,午飯想吃什麽?”
我蹲在廚房的門前,向院子中那不停嗑瓜子的女人問道。
不得不說,我家娘子嗑瓜子的速度,簡直可以通神。
旁人嗑瓜子也就是抓起一把,然後一手撚起一顆,放進嘴裏嗑上兩下,瓜子仁進嘴,瓜子殼吐出,這便是最普通不過的流程。但我家娘子可和旁人不同,她嗑瓜子之前總會找一個平坦的桌案,接著在桌案前撲上一張幹凈的白紙,然後將瓜子抓起一把,放在白紙上,先將看起來不妙的癟殼壞子挑出,接著再活動一下手指,然後便是低下頭來,兩手伸出,分別用雙手的食指與拇指,以睥睨小雞啄米速度的頻率,雙手並用,接替將瓜子送入口中,你還沒見她嗑,她面前的桌案上,便會瞬間湧起一座瓜子殼堆起的小山。
此等奇景,莫說是我,就連跟著娘子許久的大青,也是每每看的嘆為觀止。
“你的牙,是金剛獨龍鉆麽。”大青端著一盞茶走到院中,看著尚在頭也不擡的猛力嗑著瓜子的娘子,忍不住歪頭看著娘子的臉龐打趣道。
娘子飛快的揮了揮手,示意大青將茶盞放到一旁便是,接著也來不及回話,便迅速的將那一大堆早已所剩不多的瓜子嗑完。
“老娘這是天賦異稟。”娘子端起茶盞一飲而盡,大大喘了口氣才對大青回道:“你羨慕嫉妒恨麽。”
大青嫌棄的搖了搖頭:“我看著都覺得牙疼,羨慕你妹。”
“你丫一個女孩子家,雖然長得醜了點,但嘴不應該這麽糙。”娘子將口中一片茶葉吐出,咂了咂嘴,教育大青道。
“我呸,還不是跟你學的,上梁不正下梁歪,就你這做派,跟了你這許久,不學成這樣才有鬼了。”大青將茶盞忿然端起,嫌棄了一句,便頭也不回的走進了保安堂前堂。
“相公。”娘子對著大青撇了撇嘴,一副酒足飯飽的滿足樣子,這才有功夫看了我一眼,見我手中拿著顆蒜,似乎想起了方才我問的問題她還沒有答,甜甜喚了我一聲後,撒嬌道:“我要吃東坡肉,糖醋鯉魚,和蜜糖三件兒,還有還有昨天吃的那椒糊子實在好吃,也再順便做一份吧。”
她站起身,喜笑顏開的向我走來,一並蹲在我的身邊,從我手中拿過大蒜道:“我幫你剝吧,讓你剝的話,恐怕餓死也吃不上飯了。”
明明方才才嗑了那麽些瓜子,又牛飲了一盞龍井,這會兒往我身邊蹲下,娘子她竟又是一副沒吃飽的樣子。
我記得最初見到她的時候,她的食欲遠沒有今日的旺盛。
我早已不記得到底與她生活了多久,只是她最初的一個表情,我卻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。
那是一副極倦又極漠然的表情。
仿佛天地間一切都已不再重要。
我並不知道她到底經歷了什麽,卻只覺得有著這樣表情的人,早已生無所戀。
她看到我時,只是苦笑了一下,接著便對我說:我們成親吧。
我腦袋一片空白,想也不想的一口應允。
並非是我垂涎於她的美色,而是好像我生來便是註定要與她成親一般,心底油然而生的奇妙的宿命感告訴我,世事就是應該如此。
在我遇到她之前的生命,幾乎全是一片空白。
我記不得許多事情,只記得一些零星點點。
就好像被她接過的那顆大蒜,姐姐說,我從小的性子便十分溫吞,從沒見我對什麽事情急過,就算幫忙做飯時,讓我剝一頭大蒜,我也可以蹲在那裏,默默的剝半個時辰。
說來可笑,我翻盡了腦海,也不記得自己曾有過一個姐姐,但是這句姐姐說過的話,卻清清楚楚的印在了我的心中。
就好像我是個前世未清的人,這一世,竟也安然的活到了現在。
對於那些奇妙的、難以想明的事,我從來都懶得追究,這既不是我的性格,又不會對我的生活增添一分樂趣,想來無用,也就自然不想了。
我只知道自己唯有的執念便是將她餵飽。
餵飽她,讓她吃的開心,就是我在這世上最大的追求。
初遇她的時候,我便知道自己的廚藝,早已妙絕巔峰,此言並非我吹牛皮,而是實在是經過太多人驗證,邊吃邊笑的,笑完又哭的,因為這烹出來的食物,我實在看過太多世人浮誇的表情與感嘆。
不就是吃的而已,哪就有這些吃完便痛心疾首,滿心擔憂自己再也吃不到此等食物的執念。
可是所有吃過我食物的人,唯有她,吃的最雲淡風輕。
那是一道我親手做的白玉蘿蔔糕,甜而不膩,酥而不黏,入口清淡,饒舌回甘,但是她吃著吃著,卻忽然停了下來。
她說,她再也吃不下太甜的東西。
我看著身邊幫我剝蒜之人,心中實在慶幸,那些年的費盡心思,終歸是將她的食欲給喚了回來。
她也再不是只一味吃苦的那個悶悶不樂的女子。
嫁於我的人,我自然要變著法的哄她開心,寵著她,護著她,讓她的嘴角,永遠都是上揚的。
我見她已開始剝著大蒜,算一算她提出的菜單裏,一頭大蒜也不太夠,於是轉身回廚房菜架,又挑了一顆大蒜拿在手上,蹲在她身邊,與她一同剝著。
“大青!!!”她見我一並蹲下,手上又拿了一顆大蒜,沖著保安堂前堂大聲開口:“許仙要剝蒜了!快來啊!”
大青那龐大的身軀倒也伶俐,眨眼間便大步踏了過來,一把將大蒜從我手中扯過,白了一眼道:“遇過的人當中,就屬你剝蒜最慢,若讓你剝下去,午飯都要吃成晚飯了。”
我們三人並排蹲著,她二人手中蒜皮紛飛,唯我一人手中空空,自己覺得沒事可做,便站起身準備將她方才嗑的一堆瓜子皮清掃一番。
可是剛走到她方才坐的院落裏的石桌石凳前,我卻發現那放著瓜子的白紙上,還有一堆已經剝完外殼的瓜子仁躺在那裏,我知道那是她特意給我留的,於是招呼了她一聲,我便一撮一撮的捏著將瓜子仁放在了口中。
還別說,最近買的五香瓜子是越發好吃了。可是我天生便嘴笨,總也學不會嗑瓜子,第一次被她知道我不會嗑瓜子的時候,她還與大青一起嘲笑了我許久,只是從那以後,但凡她嗑瓜子之後,便會為我留下一堆剝好的瓜子仁。
我只覺得這便是書中講的歲月靜好,更與自己如花似月的娘子相敬如賓,可是午夜夢回之時,我卻總覺得自己生命中還是缺少一些什麽。
有一個這樣從來不會覺得無聊的女孩當娘子,有一個力大無窮心細如發的大青作家人,又有生意源源不絕的保安堂當營生,事業有成,婚姻順利,我實在應該滿足的。
可是我卻從來不覺得真正滿足。
就像在一汪古井不波的泉水之下,有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,泉水依在,但黑洞卻也總是隱藏埋伏在泉水之下。
是我太不知足,還是我憂心太過。
將手中瓜子仁一並嚼碎吞下,搖了搖頭,這樣繞來繞去的問題,不想也罷。
我看著眼前兩位,叫罵之間,已將兩頭大蒜剝好,從她二人手中接過胖滾滾的白蒜瓣,轉身便進了廚房。
“相公,你做飯的姿勢好帥。”我在一旁炒著菜,娘子和大青無所事事的坐在廚房門前的廊上,抱著膝蓋,看著我讚道。
“花癡——”一旁的大青只覺的肉麻加惡心,還不等我回話,便嫌棄道。
“抱不緊雙腿的人不要和我講話。”娘子一臉壞笑的看著大青粗壯的大腿。
小小的門廊之上,娘子是抱膝而坐,但大青卻因為體型所限,只能大咧咧的敞開雙腿,盤腳而坐。娘子一語中的,大青臉生不忿,一巴掌便甩在了娘子胳膊之上。
“你才多久的修行!竟然敢打老娘!”娘子二話不說,並指成印,眼見高深法術就要使出。
“唉唉唉你放手你放手!”只是法術還未使出,便聞得娘子連聲喊痛,將手中炒勺放下,回頭看去,只見大青二話不說一臉冷酷的順勢便抓住了娘子的施法手指,往外掰著便將娘子掰的向一旁歪去。
“下不下流!掰人手指!”娘子摸著吃痛的手指頭,一臉嫌棄的看著不動如山的大青。
“我才多久的修行,比法術我可不是你的對手。”大青看著娘子,酷酷的開口,只是一招見效,還是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揚。
這樣的情景,我早已見慣不慣,且不說廚房場地有限,她二人鬧不出什麽大動靜,前日她二人拌起嘴來,差點沒把我庭院中那好容易雕好的石桌石凳給摔破。
“吃飯了吃飯了。”我見她二人告一段落,連忙趁著休戰之時端著盤子夾在她二人中間,娘子一臉饞樣的看著我手中盤子,再不理會大青,摩拳擦掌的跟在我的身後,走向了飯堂。
保安堂的內院之中,雖然築了飯堂,但是我們幾人卻時常在庭院中吃飯,一是空氣新鮮,二是庭院之上青空晴朗,也不如飯堂內憋悶。
“相公,我們去庭院吃吧,今日天熱,在這飯堂之內總覺得悶的慌。”娘子看我盤上扣著碗蓋,趁我還沒啟蓋時說道。
“本來也是這樣想的,可是這道糖醋鯉魚原先炸過,見風肉便幹了。”說完,我一把掀起碗蓋,勸道。
“大青!快來吃飯!”娘子聞香,二話不說的一屁股坐下,招呼著幫忙端菜的大青,自己卻早已急不可耐的舉起了筷子。
大青方一落座,娘子便伸筷向糖醋鯉魚夾去。
“叩叩叩——”
只是筷子還未夾到,卻聽到飯堂門口傳來了幾下叩門之聲。
說來奇怪,保安堂庭院之內,想來並無什麽外人出入,敲門的,也應是敲我保安堂大門才對,誰又會敲我這飯堂之門呢。
好奇的起身,我示意娘子先吃,她卻一臉無奈的將筷子放下。我知道她是在等我,“人不齊了,自然不能開飯。”她從很早之前便如此說過。
起身看過,飯堂之門大開,門前並無一人,穿堂而過,走出飯堂之後,我四下觀瞧,還未走遠,便忽然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。
我從來就沒有什麽平衡感,又是猝不及防的被絆腳,還未反應過來,便覺得一陣天旋地轉,眨眼間便摔在了地上。
只是這一摔,庭院中的碎石路竟沒有摔疼我,著地的後背好似摔在了一塊軟墊之上,順著軟墊看去,這才發現,擋在我身下的,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!
呃……竟是一個半死不活的和尚!
那和尚眉眼緊閉,看不出生死,只有壓在我身下厚實的胸膛,還兀自的上下浮動,想來應是沒死吧。
我本著大夫的天性,再次察看和尚,用手去探他的鼻息之時,這才看清他的臉龐,不看還好,一看之下,我竟然呆了。
這和尚,長的也忒好看了。
就好像他的一眉一眼,全是按著我的心意所長,好似我曾將心中最愛畫在了一張畫卷上,而這張畫卷卻又被人從心中抽出,放到了現實之中,便是這和尚的模樣。
一陣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,淩亂的記憶不停的擊打著腦袋,想起和忘記似是而非,正當記憶最亂之時,忽聞娘子一聲驚訝傳來。
“和尚!你……你被關出來了麽?!”娘子想必是等的急了,抓起筷子便沖到了門外,想必是若無異狀,她必定會一把抓起我將我放回飯桌,接著便可不必才重新拿起筷子,將我摁下便可大快朵頤。
我回頭看著娘子,她的表情說不上是驚是喜,而她身後一並跟來的大青,看著我騎坐在和尚身上的樣子,表情竟和娘子一樣,說不出是喜是怒。
“素貞,你認識這位大師麽?”我擡頭向娘子問道。
“嗯,是個舊識。”素貞見我擡頭,這才看清我與和尚的尷尬姿勢,捂著嘴也不知是笑是嗔:“相公,既然故人前來,何不讓座進屋。”
接著素貞便頭也不回的走回了屋子。
大青陰晴不定的站在原處,心知我一人之力,絕對無法將大師拉起,於是大青帶著幾分嫌棄的伸手將我拉起,接著才粗手粗腳的扛起了倒地昏迷的大師。
將大師往飯堂地板上一扔,大青便氣呼呼的坐回了飯桌。我好奇的蹲在大師的身邊,目不轉睛的看著大師的臉龐,這樣的五官,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?
心中一陣熟悉的溫暖泛出,竟似有蝴蝶在心中扇動翅膀飛過,一種暧昧的癢感驅之不散,我看著大師,竟忽然就臉紅了起來。
再不敢繼續看著他,我揉了揉臉龐望向素貞問道:“素貞,大師是怎麽了?”
素貞回頭看了一眼,敲了敲手中竹筷道:“大師估計是被關了百年,餓虛脫了吧。”
“知道你還這樣看好戲!”近旁的大師忽然咬牙切齒的低聲嘟囔了一句,嚇了我一跳不說,這說話的大師,竟然越發好看的起來。
方才一張毫無血色的臉龐,一語完畢,卻慢慢恢覆了紅光,大師回過頭來,卻正好與我四目交接。
這大師,竟也與我一樣,臉紅了起來。
“得道的高僧,哪裏就這麽容易餓死了。”素貞端起一碗椒糊子,站起身走了過來,也不蹲下,只是將椒糊子遞與我,接著朝大師努了努嘴道:“餵他喝了,他便能有力氣站起了。”
我接過椒糊子,半信半疑的餵下,才餵了半碗,大師就一臉紅光的坐了起來。
我餵著他,他看著我,大師似乎有些尷尬的神情留在臉上,但是一雙眼睛卻是目不轉睛的看著我,似乎像是我與素貞一樣,也是他的故人,那眸子的深處,帶著濃濃的許久不見的想念。
我被他看的也有些不自在,但是餵著餵著,卻也忍不住看向他那雙好看的驚人的眸子。只是我越看,越覺得臉上發熱,一碗椒糊子還未餵完,我與大師的臉龐俱都紅的像要爆掉一般。
“你們兩個,是紅燈籠成精麽。”大青終是看不過去,坐在飯桌上也不吃飯,低頭看著我和大師,開口道。
“噗……”一旁的白兒更是再也忍不住,開口笑了起來。我這才發現,素貞雖然看似對這大師並不在意,但大師來了之後,她的心情卻好上了許多。
她雖然愛笑愛鬧,又貪嘴貪吃,但是心事卻是極重。旁人都只道她是沒心沒肺的性子,但我卻知道,她一直未從經年的遭遇中恢覆過來。
不論她到底經歷了什麽,那樣的經歷都像是停住了她命中時間的詛咒,她的笑容,從來都只是用來寬慰別人的。
我甚至覺得,從認識她開始,就未曾見到她真正的笑過。
只是今日這不知從何而來的大師,卻令她有些打從心底的展顏。
我心中一股妒意升起,不知從何而來的醋勁忽然沖上了胸口,我將瓷碗放下,對大師開口道:“大師若恢覆力氣,那便請自己過來吃吧。”
或許是我對於自己妻子為了別人展顏而不開心,大男人家的也不知哪就生出來這許多別扭的心思,正準備站起身走回飯桌,卻不料還未起身,便覺得周身一股阻力傳來。
再反應過來,自己竟已被眼前的大師抱住,他的臉貼著我的背,我只感覺到溫熱的呼吸傳來,他一言不發,我看著素貞,竟也呆在了當場。
“死性不改!”大青先是沈不住氣,拋下了一句話來,便扭臉轉過身,不再看我。
素貞卻先是驚訝,接著便捂起嘴吃吃的笑了起來。
“大……大師,請你自重!”我背對著他,只感覺到一陣熟悉的安心傳來,那久遠的感覺似是沖破了前世的阻礙,忽然牢牢的占據在了我的心中。
“我好想你。”大師將臉埋得更深,那被我的後背擋住的低語,竟像是直直的穿入了我的心臟,我聽不清楚,卻無比真實的感知到了他說出的話語。
那樣濃厚的感情,震得我心中一陣顫動。
我還有妻子,我還有家人,我如何能與一位佛門大師有所癡纏,努力的掙脫站起,心知自己再無法待在他身旁,我不敢看大青,更不敢看娘子,低著頭便快步走出了飯堂。
庭院天光凜冽,照的萬物毫發畢現,我不欲在這光亮中多停,轉身便走入了廚房之中。
心中混亂,我胡亂的從架子上抓了一把東西,在手中摳著,腦海中記憶翻滾,心中百味雜陳,再回過神來,我卻發現,手中之物早已變成了碎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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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蹲在竈臺前,吹著爐心的柴火,抹了一把臉上的細汗,確定柴火徹底燒旺起來後,便站起身,伸了伸有些酸痛的腰,接著將時常用的一把菜刀拿起,細心的擦了起來。
春末夏初的陽光,總帶著些溫度,照在這爐火升起的廚房內,竟隱隱覺得熱了起來。
將擦好的菜刀放下,我隨身拿起了一顆蒜,轉身便走出了廚房。
“娘子,午飯想吃什麽?”
我蹲在廚房的門前,向院子中那不停嗑瓜子的女人問道。
不得不說,我家娘子嗑瓜子的速度,簡直可以通神。
旁人嗑瓜子也就是抓起一把,然後一手撚起一顆,放進嘴裏嗑上兩下,瓜子仁進嘴,瓜子殼吐出,這便是最普通不過的流程。但我家娘子可和旁人不同,她嗑瓜子之前總會找一個平坦的桌案,接著在桌案前撲上一張幹凈的白紙,然後將瓜子抓起一把,放在白紙上,先將看起來不妙的癟殼壞子挑出,接著再活動一下手指,然後便是低下頭來,兩手伸出,分別用雙手的食指與拇指,以睥睨小雞啄米速度的頻率,雙手並用,接替將瓜子送入口中,你還沒見她嗑,她面前的桌案上,便會瞬間湧起一座瓜子殼堆起的小山。
此等奇景,莫說是我,就連跟著娘子許久的大青,也是每每看的嘆為觀止。
“你的牙,是金剛獨龍鉆麽。”大青端著一盞茶走到院中,看著尚在頭也不擡的猛力嗑著瓜子的娘子,忍不住歪頭看著娘子的臉龐打趣道。
娘子飛快的揮了揮手,示意大青將茶盞放到一旁便是,接著也來不及回話,便迅速的將那一大堆早已所剩不多的瓜子嗑完。
“老娘這是天賦異稟。”娘子端起茶盞一飲而盡,大大喘了口氣才對大青回道:“你羨慕嫉妒恨麽。”
大青嫌棄的搖了搖頭:“我看著都覺得牙疼,羨慕你妹。”
“你丫一個女孩子家,雖然長得醜了點,但嘴不應該這麽糙。”娘子將口中一片茶葉吐出,咂了咂嘴,教育大青道。
“我呸,還不是跟你學的,上梁不正下梁歪,就你這做派,跟了你這許久,不學成這樣才有鬼了。”大青將茶盞忿然端起,嫌棄了一句,便頭也不回的走進了保安堂前堂。
“相公。”娘子對著大青撇了撇嘴,一副酒足飯飽的滿足樣子,這才有功夫看了我一眼,見我手中拿著顆蒜,似乎想起了方才我問的問題她還沒有答,甜甜喚了我一聲後,撒嬌道:“我要吃東坡肉,糖醋鯉魚,和蜜糖三件兒,還有還有昨天吃的那椒糊子實在好吃,也再順便做一份吧。”
她站起身,喜笑顏開的向我走來,一並蹲在我的身邊,從我手中拿過大蒜道:“我幫你剝吧,讓你剝的話,恐怕餓死也吃不上飯了。”
明明方才才嗑了那麽些瓜子,又牛飲了一盞龍井,這會兒往我身邊蹲下,娘子她竟又是一副沒吃飽的樣子。
我記得最初見到她的時候,她的食欲遠沒有今日的旺盛。
我早已不記得到底與她生活了多久,只是她最初的一個表情,我卻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。
那是一副極倦又極漠然的表情。
仿佛天地間一切都已不再重要。
我並不知道她到底經歷了什麽,卻只覺得有著這樣表情的人,早已生無所戀。
她看到我時,只是苦笑了一下,接著便對我說:我們成親吧。
我腦袋一片空白,想也不想的一口應允。
並非是我垂涎於她的美色,而是好像我生來便是註定要與她成親一般,心底油然而生的奇妙的宿命感告訴我,世事就是應該如此。
在我遇到她之前的生命,幾乎全是一片空白。
我記不得許多事情,只記得一些零星點點。
就好像被她接過的那顆大蒜,姐姐說,我從小的性子便十分溫吞,從沒見我對什麽事情急過,就算幫忙做飯時,讓我剝一頭大蒜,我也可以蹲在那裏,默默的剝半個時辰。
說來可笑,我翻盡了腦海,也不記得自己曾有過一個姐姐,但是這句姐姐說過的話,卻清清楚楚的印在了我的心中。
就好像我是個前世未清的人,這一世,竟也安然的活到了現在。
對於那些奇妙的、難以想明的事,我從來都懶得追究,這既不是我的性格,又不會對我的生活增添一分樂趣,想來無用,也就自然不想了。
我只知道自己唯有的執念便是將她餵飽。
餵飽她,讓她吃的開心,就是我在這世上最大的追求。
初遇她的時候,我便知道自己的廚藝,早已妙絕巔峰,此言並非我吹牛皮,而是實在是經過太多人驗證,邊吃邊笑的,笑完又哭的,因為這烹出來的食物,我實在看過太多世人浮誇的表情與感嘆。
不就是吃的而已,哪就有這些吃完便痛心疾首,滿心擔憂自己再也吃不到此等食物的執念。
可是所有吃過我食物的人,唯有她,吃的最雲淡風輕。
那是一道我親手做的白玉蘿蔔糕,甜而不膩,酥而不黏,入口清淡,饒舌回甘,但是她吃著吃著,卻忽然停了下來。
她說,她再也吃不下太甜的東西。
我看著身邊幫我剝蒜之人,心中實在慶幸,那些年的費盡心思,終歸是將她的食欲給喚了回來。
她也再不是只一味吃苦的那個悶悶不樂的女子。
嫁於我的人,我自然要變著法的哄她開心,寵著她,護著她,讓她的嘴角,永遠都是上揚的。
我見她已開始剝著大蒜,算一算她提出的菜單裏,一頭大蒜也不太夠,於是轉身回廚房菜架,又挑了一顆大蒜拿在手上,蹲在她身邊,與她一同剝著。
“大青!!!”她見我一並蹲下,手上又拿了一顆大蒜,沖著保安堂前堂大聲開口:“許仙要剝蒜了!快來啊!”
大青那龐大的身軀倒也伶俐,眨眼間便大步踏了過來,一把將大蒜從我手中扯過,白了一眼道:“遇過的人當中,就屬你剝蒜最慢,若讓你剝下去,午飯都要吃成晚飯了。”
我們三人並排蹲著,她二人手中蒜皮紛飛,唯我一人手中空空,自己覺得沒事可做,便站起身準備將她方才嗑的一堆瓜子皮清掃一番。
可是剛走到她方才坐的院落裏的石桌石凳前,我卻發現那放著瓜子的白紙上,還有一堆已經剝完外殼的瓜子仁躺在那裏,我知道那是她特意給我留的,於是招呼了她一聲,我便一撮一撮的捏著將瓜子仁放在了口中。
還別說,最近買的五香瓜子是越發好吃了。可是我天生便嘴笨,總也學不會嗑瓜子,第一次被她知道我不會嗑瓜子的時候,她還與大青一起嘲笑了我許久,只是從那以後,但凡她嗑瓜子之後,便會為我留下一堆剝好的瓜子仁。
我只覺得這便是書中講的歲月靜好,更與自己如花似月的娘子相敬如賓,可是午夜夢回之時,我卻總覺得自己生命中還是缺少一些什麽。
有一個這樣從來不會覺得無聊的女孩當娘子,有一個力大無窮心細如發的大青作家人,又有生意源源不絕的保安堂當營生,事業有成,婚姻順利,我實在應該滿足的。
可是我卻從來不覺得真正滿足。
就像在一汪古井不波的泉水之下,有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,泉水依在,但黑洞卻也總是隱藏埋伏在泉水之下。
是我太不知足,還是我憂心太過。
將手中瓜子仁一並嚼碎吞下,搖了搖頭,這樣繞來繞去的問題,不想也罷。
我看著眼前兩位,叫罵之間,已將兩頭大蒜剝好,從她二人手中接過胖滾滾的白蒜瓣,轉身便進了廚房。
“相公,你做飯的姿勢好帥。”我在一旁炒著菜,娘子和大青無所事事的坐在廚房門前的廊上,抱著膝蓋,看著我讚道。
“花癡——”一旁的大青只覺的肉麻加惡心,還不等我回話,便嫌棄道。
“抱不緊雙腿的人不要和我講話。”娘子一臉壞笑的看著大青粗壯的大腿。
小小的門廊之上,娘子是抱膝而坐,但大青卻因為體型所限,只能大咧咧的敞開雙腿,盤腳而坐。娘子一語中的,大青臉生不忿,一巴掌便甩在了娘子胳膊之上。
“你才多久的修行!竟然敢打老娘!”娘子二話不說,並指成印,眼見高深法術就要使出。
“唉唉唉你放手你放手!”只是法術還未使出,便聞得娘子連聲喊痛,將手中炒勺放下,回頭看去,只見大青二話不說一臉冷酷的順勢便抓住了娘子的施法手指,往外掰著便將娘子掰的向一旁歪去。
“下不下流!掰人手指!”娘子摸著吃痛的手指頭,一臉嫌棄的看著不動如山的大青。
“我才多久的修行,比法術我可不是你的對手。”大青看著娘子,酷酷的開口,只是一招見效,還是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揚。
這樣的情景,我早已見慣不慣,且不說廚房場地有限,她二人鬧不出什麽大動靜,前日她二人拌起嘴來,差點沒把我庭院中那好容易雕好的石桌石凳給摔破。
“吃飯了吃飯了。”我見她二人告一段落,連忙趁著休戰之時端著盤子夾在她二人中間,娘子一臉饞樣的看著我手中盤子,再不理會大青,摩拳擦掌的跟在我的身後,走向了飯堂。
保安堂的內院之中,雖然築了飯堂,但是我們幾人卻時常在庭院中吃飯,一是空氣新鮮,二是庭院之上青空晴朗,也不如飯堂內憋悶。
“相公,我們去庭院吃吧,今日天熱,在這飯堂之內總覺得悶的慌。”娘子看我盤上扣著碗蓋,趁我還沒啟蓋時說道。
“本來也是這樣想的,可是這道糖醋鯉魚原先炸過,見風肉便幹了。”說完,我一把掀起碗蓋,勸道。
“大青!快來吃飯!”娘子聞香,二話不說的一屁股坐下,招呼著幫忙端菜的大青,自己卻早已急不可耐的舉起了筷子。
大青方一落座,娘子便伸筷向糖醋鯉魚夾去。
“叩叩叩——”
只是筷子還未夾到,卻聽到飯堂門口傳來了幾下叩門之聲。
說來奇怪,保安堂庭院之內,想來並無什麽外人出入,敲門的,也應是敲我保安堂大門才對,誰又會敲我這飯堂之門呢。
好奇的起身,我示意娘子先吃,她卻一臉無奈的將筷子放下。我知道她是在等我,“人不齊了,自然不能開飯。”她從很早之前便如此說過。
起身看過,飯堂之門大開,門前並無一人,穿堂而過,走出飯堂之後,我四下觀瞧,還未走遠,便忽然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。
我從來就沒有什麽平衡感,又是猝不及防的被絆腳,還未反應過來,便覺得一陣天旋地轉,眨眼間便摔在了地上。
只是這一摔,庭院中的碎石路竟沒有摔疼我,著地的後背好似摔在了一塊軟墊之上,順著軟墊看去,這才發現,擋在我身下的,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!
呃……竟是一個半死不活的和尚!
那和尚眉眼緊閉,看不出生死,只有壓在我身下厚實的胸膛,還兀自的上下浮動,想來應是沒死吧。
我本著大夫的天性,再次察看和尚,用手去探他的鼻息之時,這才看清他的臉龐,不看還好,一看之下,我竟然呆了。
這和尚,長的也忒好看了。
就好像他的一眉一眼,全是按著我的心意所長,好似我曾將心中最愛畫在了一張畫卷上,而這張畫卷卻又被人從心中抽出,放到了現實之中,便是這和尚的模樣。
一陣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,淩亂的記憶不停的擊打著腦袋,想起和忘記似是而非,正當記憶最亂之時,忽聞娘子一聲驚訝傳來。
“和尚!你……你被關出來了麽?!”娘子想必是等的急了,抓起筷子便沖到了門外,想必是若無異狀,她必定會一把抓起我將我放回飯桌,接著便可不必才重新拿起筷子,將我摁下便可大快朵頤。
我回頭看著娘子,她的表情說不上是驚是喜,而她身後一並跟來的大青,看著我騎坐在和尚身上的樣子,表情竟和娘子一樣,說不出是喜是怒。
“素貞,你認識這位大師麽?”我擡頭向娘子問道。
“嗯,是個舊識。”素貞見我擡頭,這才看清我與和尚的尷尬姿勢,捂著嘴也不知是笑是嗔:“相公,既然故人前來,何不讓座進屋。”
接著素貞便頭也不回的走回了屋子。
大青陰晴不定的站在原處,心知我一人之力,絕對無法將大師拉起,於是大青帶著幾分嫌棄的伸手將我拉起,接著才粗手粗腳的扛起了倒地昏迷的大師。
將大師往飯堂地板上一扔,大青便氣呼呼的坐回了飯桌。我好奇的蹲在大師的身邊,目不轉睛的看著大師的臉龐,這樣的五官,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?
心中一陣熟悉的溫暖泛出,竟似有蝴蝶在心中扇動翅膀飛過,一種暧昧的癢感驅之不散,我看著大師,竟忽然就臉紅了起來。
再不敢繼續看著他,我揉了揉臉龐望向素貞問道:“素貞,大師是怎麽了?”
素貞回頭看了一眼,敲了敲手中竹筷道:“大師估計是被關了百年,餓虛脫了吧。”
“知道你還這樣看好戲!”近旁的大師忽然咬牙切齒的低聲嘟囔了一句,嚇了我一跳不說,這說話的大師,竟然越發好看的起來。
方才一張毫無血色的臉龐,一語完畢,卻慢慢恢覆了紅光,大師回過頭來,卻正好與我四目交接。
這大師,竟也與我一樣,臉紅了起來。
“得道的高僧,哪裏就這麽容易餓死了。”素貞端起一碗椒糊子,站起身走了過來,也不蹲下,只是將椒糊子遞與我,接著朝大師努了努嘴道:“餵他喝了,他便能有力氣站起了。”
我接過椒糊子,半信半疑的餵下,才餵了半碗,大師就一臉紅光的坐了起來。
我餵著他,他看著我,大師似乎有些尷尬的神情留在臉上,但是一雙眼睛卻是目不轉睛的看著我,似乎像是我與素貞一樣,也是他的故人,那眸子的深處,帶著濃濃的許久不見的想念。
我被他看的也有些不自在,但是餵著餵著,卻也忍不住看向他那雙好看的驚人的眸子。只是我越看,越覺得臉上發熱,一碗椒糊子還未餵完,我與大師的臉龐俱都紅的像要爆掉一般。
“你們兩個,是紅燈籠成精麽。”大青終是看不過去,坐在飯桌上也不吃飯,低頭看著我和大師,開口道。
“噗……”一旁的白兒更是再也忍不住,開口笑了起來。我這才發現,素貞雖然看似對這大師並不在意,但大師來了之後,她的心情卻好上了許多。
她雖然愛笑愛鬧,又貪嘴貪吃,但是心事卻是極重。旁人都只道她是沒心沒肺的性子,但我卻知道,她一直未從經年的遭遇中恢覆過來。
不論她到底經歷了什麽,那樣的經歷都像是停住了她命中時間的詛咒,她的笑容,從來都只是用來寬慰別人的。
我甚至覺得,從認識她開始,就未曾見到她真正的笑過。
只是今日這不知從何而來的大師,卻令她有些打從心底的展顏。
我心中一股妒意升起,不知從何而來的醋勁忽然沖上了胸口,我將瓷碗放下,對大師開口道:“大師若恢覆力氣,那便請自己過來吃吧。”
或許是我對於自己妻子為了別人展顏而不開心,大男人家的也不知哪就生出來這許多別扭的心思,正準備站起身走回飯桌,卻不料還未起身,便覺得周身一股阻力傳來。
再反應過來,自己竟已被眼前的大師抱住,他的臉貼著我的背,我只感覺到溫熱的呼吸傳來,他一言不發,我看著素貞,竟也呆在了當場。
“死性不改!”大青先是沈不住氣,拋下了一句話來,便扭臉轉過身,不再看我。
素貞卻先是驚訝,接著便捂起嘴吃吃的笑了起來。
“大……大師,請你自重!”我背對著他,只感覺到一陣熟悉的安心傳來,那久遠的感覺似是沖破了前世的阻礙,忽然牢牢的占據在了我的心中。
“我好想你。”大師將臉埋得更深,那被我的後背擋住的低語,竟像是直直的穿入了我的心臟,我聽不清楚,卻無比真實的感知到了他說出的話語。
那樣濃厚的感情,震得我心中一陣顫動。
我還有妻子,我還有家人,我如何能與一位佛門大師有所癡纏,努力的掙脫站起,心知自己再無法待在他身旁,我不敢看大青,更不敢看娘子,低著頭便快步走出了飯堂。
庭院天光凜冽,照的萬物毫發畢現,我不欲在這光亮中多停,轉身便走入了廚房之中。
心中混亂,我胡亂的從架子上抓了一把東西,在手中摳著,腦海中記憶翻滾,心中百味雜陳,再回過神來,我卻發現,手中之物早已變成了碎瓣。
我剝一顆蒜,竟已不再需要花費半個時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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